那年夏天,庐山牯岭的蝉鸣跟热烘烘的,山风从含鄱口刮过来,把松树林的味儿都吹进了那些藏在绿树里的小别墅里。
这年七月,宋子文第一次上庐山,不是来当财政部长督办军费的,是听朋友说这儿有块好地,适合建个避暑的别墅。
他穿件米白色西装,头发梳得整整齐齐,鼻梁上架着金丝眼镜,看着是留过洋的读书人样儿,但眼神里总带着点当官的精明劲儿。
那会儿的庐山早不是文人隐居的地方了,成了国民政府的夏都——蒋介石和宋美龄常在这儿召见官员,金融家、外交家也爱来消夏,住的都是军政商的大人物。
宋子文在牯岭街溜达时,总能看见穿旗袍的名媛、拄着手杖的将军,空气里飘着雪茄和香水味儿,也混着没散干净的时局风声:三个月前,卢沟桥事变爆发了,可这山坳里好像还没什么动静,国难当头的愁云,还没飘到这避暑的地方来。
他要找的地儿在山坳深处,离如琴湖近,视野敞亮。
跟地主谈好价格时天已经黑了,宋子文坐在临时搭的竹椅上喝凉茶,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咯咯的笑声。
抬头一看,一个穿月白裙子的姑娘,正站在桃树下画画,阳光从树叶缝里漏下来,落在她头发上,跟镀了层金边似的。
她旁边一个中年男人笑着拍她胳膊:你这丫头,又画入迷了,茶碗都碰倒了!姑娘慌忙放下笔去捡,脸一下子红到耳根。
朋友赶紧介绍:这位是张谋之先生,在九江做茶叶生意的,这是他小女儿,张乐怡。宋子文站起来拱手,眼睛却没离开张乐怡——我见过的大家闺秀不少,有的像宋美龄那样厉害,有的像孔令仪那样娇滴滴,可没见过她这样的,眼睛跟山涧里的泉水似的,透亮透亮的,照得我心里都软了一块。
张乐怡被他看得有点不好意思,低着头收拾画具,手指细细的,指甲剪得圆乎乎的,透着淡淡的粉。
她小声问:宋先生是来建别墅的呀?
可不是嘛,宋子文的声音都软了,看中这儿的风景了,夏天来躲个清静。
张谋之在旁边笑:宋先生好眼光!这地方我也舍不得,只是小女爱来这儿写生。他话锋一转,宋先生要是不嫌弃,今晚去我家吃个便饭吧?乐怡刚做了九江特色的茶饼。
宋子文本想推辞,可对上张乐怡带着期待的眼睛,还是笑着应了。
那顿饭吃得挺舒服。
张乐怡话不多,但说起话来条理清楚,宋子文聊国际局势,她能接上不少——她留过洋,在南京金陵女子文理学院读书,英文溜得很,对西方社会的了解,比宋子文身边那些幕僚还明白。
她聊庐山的云雾怎么在早上漫过山谷,聊九江码头停着各国商船,聊自己画里的茶农和采茶女,说起这些时眼睛亮晶晶的,像山里的萤火虫。
饭后,宋子文借口看地块细节,在张谋之的别墅多待了几天。
白天假装跟地主周旋,其实总在张乐怡可能出现的地方转悠:有时在如琴湖边看她画画,有时在山道上碰见她提着篮子买菜,有时在葡萄架下听她跟她爹聊时局。
张乐怡一开始挺拘谨,后来慢慢放开了,会主动拿画稿给他看,还会问:宋先生,要是仗一直打下去,咱们老百姓的日子可怎么过啊?
宋子文看着她清澈的眼睛,忽然明白自己为啥非要这栋别墅——不是为了避暑,是想找个能让他暂时不管财政报表、不管政治斗争的人。
离开庐山前,宋子文跟张谋之说:张老先生,这别墅我要了,就是有个不情之请——等别墅建好,想请您和乐怡来住住。张谋之精明着呢,早就看出来宋子文的心思,拍着他肩膀笑:宋先生别客气,乐怡,你多陪宋先生聊聊。
三个月后,别墅建好了。
宋子文亲自设计了书房兼画室,墙上挂着张乐怡送他的素描——画的是他在葡萄架下看文件的侧影,阳光落在眼镜片上,柔柔和和的。
落成那天,他给张乐怡寄了张明信片,背面就一句话:庐山的云雾很好,可惜少了看云的人。
盼君来。
张乐怡收到时正在上课,看着那行字,脸腾地红了,悄悄夹进了《西方艺术史》里。
1928年,宋子文跟张乐怡在上海结的婚。
那会儿宋子文已经是国民政府财政部长,权势大得很,婚礼在静安寺路的大华饭店办的,蒋介石亲自当司仪,宋美龄当的证婚人,孔祥熙、汪精卫那些大人物都来道贺。
张乐怡穿了白婚纱,没戴啥名贵珠宝,就头发上插了朵栀子花——那是宋子文最喜欢的花。
婚后宋子文也少出去应酬了,常傍晚推掉约会,带张乐怡在外滩散步,听着黄浦江的汽笛声,天慢慢黑下来。
张乐怡知道他忙,从不多问,就默默给他准备醒酒汤,他伏案看文件时,她就坐在旁边画画。
1930年大女儿宋琼颐出生,1932年二女儿宋曼颐,1936年三女儿宋瑞颐,三个丫头片子让家里添了不少热闹。
宋子文学着给孩子换尿布,孩子哭了就抱着在书房哄,让张乐怡能歇会儿。
有次他为了军费跟部下吵了架,回家闷闷不乐,张乐怡把一幅画递给他:你看,这是我给孩子们画的全家福,她们笑起来,比任何财政报表都让人踏实。画上三个扎羊角辫的丫头围着他,张乐怡站旁边,手里拿栀子花,眉眼软软的。
宋子文看着画,忽然觉得,那些追的权势、赚的钱,都跟过眼云烟似的,眼前的人,才是他乱世里的根。
1937年抗战爆发,宋子文当外交部长,在中美之间跑来跑去,想办法争取援助。
张乐怡带着三个孩子躲后方,没离开过。
她用自己的人脉组织妇女团体,给前线的兵哥哥们缝棉衣、捐药品,甚至去医院照顾伤员。
有次日军炸了九江,她爹的茶叶行都没了,她在日记里写:茶叶没了能再种,人在,家就在。
子文在前线为国,我守好家等他回来。
1949年国民党垮台,宋子文辞了职,带张乐怡和孩子去了美国。
离开上海那天,他最后看了眼黄浦江,对张乐怡说:以前总想着建更大的别墅,赚更多的钱,现在才明白,最好的家,是有你的地方。
纽约的公寓里,宋子文彻底不管政治了。
每天早上跟张乐怡在中央公园散步,回来摆弄花花草草,那些从庐山带来的栀子花苗,被他养得可好了,长得绿油油的。
张乐怡也重新拿起画笔,画纽约的街景,画女儿们的笑脸,画宋子文浇花的背影。
大女儿出嫁时,宋子文拉着女婿:我女儿从小被宠大,性子软,你敢欺负她,我第一个不饶你!张乐怡笑着打他一下:都多大年纪了,还跟孩子似的。
1971年4月,宋子文在纽约吃苹果时突然呛咳,糖尿病引发心脏病,没抢救过来。
张乐怡握着他冰冷的手,眼泪掉了下来。
她想起庐山初见时他说盼君来,她就来了;想起婚礼上他说余生请多指教,她就陪了;想起晚年他总坐在花园里看栀子花,说这花像你,她就守着这回忆过了一辈子。
1988年,张乐怡在纽约去世,临终前拉着女儿宋琼颐的手说:把我跟你爸合葬在庐山吧,那儿有我们初遇的风,有我们画里的光。
现在庐山的云雾还在绕,那栋宋子文给张乐怡建的别墅,成了文物保护单位。
游客走进书房,会看见墙上那幅素描——男人戴金丝眼镜,阳光落在镜片上,画角有朵小小的栀子花,在时光里静静开着。
乱世里多少人因为钱权聚了又散,可宋子文和张乐怡,用十多岁的年龄差,用一辈子的陪伴,证明了爱情不是一时的新鲜,是把对方刻进了每一天的日子里。
这样的感情,在现在这速食爱情的年头,像庐山的泉水,清亮亮的,让人忍不住停住脚,叹一句:原来真有人会把一辈子的温柔,都给了一个人啊。